六、不要Tag我
某些人玩臉書,不希望別人自動幫忙貼標籤,原因若不是想要保有隱私,就是擔心自己被拍得很醜。而當德布西還活著的時候,眾人總急著為他貼上「印象派」標誌,然後德布西也急著刪除這記號,搞得大家都很忙。其實在德布西那個時代,「印象主義」這字眼大概比我們用的「文青」還更具嘲諷意思,早在德布西才剛滿週歲,法國一票被官方淘汰的畫家開始自行舉辦「落選沙龍展」,企圖走出自己的路。1874年德布西十二歲時,這群藝術家推出了另一個展,其中莫內的海景畫作《印象.日出》被雜誌記者諷刺為模糊又令人難受的「印象主義」,他們乾脆便以此行走江湖。然而德布西可是官方認證「羅馬大獎」得主,怎麼可能屈就這名號。
如果硬逼德布西自己貼標籤,或許他會挑選「象徵樂派」這字眼。當德布西剛從羅馬逃回巴黎的時候,天天像波西米亞人般流連在咖啡館,此時(1886年)法國文學界提出象徵主義(Symbolism)宣言,以「反對教條演說、反對虛偽感性、反對客觀描寫」之原則進行創作。年輕的德布西立刻傾心醉倒,許多音樂都從這些文學作品產生靈感,例如馬拉美的《牧神的午後》、魏爾倫(Paul Verlaine)的《月光》,還有多首以象徵派詩作為詞的歌曲。不過就呈現手法而言,德布西音樂中對於光影與色彩的追求,實在太像莫內的繪畫,過去被議為「模糊」,現在被稱作「朦朧」,這種感性的印象,正是德布西給我們的印象,不幫他貼標籤,手會很癢。
Pokey的心得:倘若德布西知道「印象畫派」後來變成舉世追捧的顯學,畫作越賣越貴,相信他必然心甘情願當「印象樂派」掌門人。
七、寫一齣很深很難懂的好歌劇
早在二十六歲時,德布西去拜魯特朝聖後便動了寫歌劇的念頭,1892年他在書店閒晃買了象徵派作家梅特林克(Maurice Maeterlinck)的《佩利亞與梅麗桑》(Pelléas and Mélisande)劇本,這是關於大嫂與小叔的禁忌之戀,作曲家發現終於找到他想創作的題材,隔年看了舞台劇演出更下定決心要譜成歌劇。1895年春天,德布西完成了第一版,作家聽之後,寫給兩人共同朋友的信上說:「很不幸地,我非但無法評論好壞,其實我對音樂根本無法理解,感覺自己好像是聾子……你幫我聽聽看,如果你覺得不錯,我就正式認可這首作品。」但後來倒是德布西自己不滿意,砍掉重練又花了兩年時間寫成第二版,仍嫌不夠完美,直到1902年終於進入彩排階段,這下輪到原作者跳出來反對了。
原來德布西早先答應《佩》劇首演要由梅特林克的女高音妻子擔任梅麗桑,但最後卻依照巴黎喜歌劇院的要求換角。梅特林克知悉大為憤怒,立刻衝去找德布西算帳,作曲家嚇得暈厥過去,甚至上法院打官司,最後判德布西勝訴。於是首演前,梅特林克投書到「費加洛」報宣稱此劇違背作家本意,預祝這齣戲慘敗收場。1902年4月30日《佩》劇首演,雖然沒有慘敗收場,但反應平平,但溫火慢煮下逐漸地扳回頹勢,終成為足以和華格納相抗衡的法國歌劇。可是整齣《佩》劇真的很深奧,缺乏歌劇討好觀眾的應有元素,就連德國作曲家理查史特勞斯觀賞此戲,也不斷頻頻發問,德布西的鐵粉朋友解釋說「這絕非一般聽眾可以聽懂」,史特勞斯只好喃喃自語:「可是我也是音樂家,卻什麼都沒聽見啊…」
Pokey的心得:以我這個還算資深的歌劇迷,也是找不到《佩》劇的欣賞樂趣,一來不懂法語和音樂結合的精妙之處,二來真的很難幫這齣歌劇劃重點,聽完幾遍仍沒有一段旋律是記得住啊!
八、吹毛求疵是品質保證
德布西在成名之前就對自己的作品有高度潔癖,1890年完成的鋼琴與管弦樂團《幻想曲》在彩排後,德布西不甚滿意效果,居然親自從團員譜架上一一收回分譜,導致擔任指揮的作曲家丹第(Vincent d'Indy)當下開天窗,這輩子再也不肯原諒他,而德布西有生之年也不曾發表此曲。以《牧神的午後》走紅之後,德布西也沒有急著發表新作大肆歛財,愛惜羽毛的程度反到了吹毛求疵的境界,他說:「一個人到底必須創作又摧毀多少東西之後,才能觸及情感的真實肌膚?」於是,德布西的精采傑作總是如此緩慢誕生,像是1899年首演的三首《夜曲》(Nocturnes)耗了七年、1902年首演的歌劇《佩利亞與梅麗桑》改了十四年、1905年的交響詩《海》(La Mer)手腳較快,也花了兩年才完工。
1908年紐約大都會歌劇院經理跑來巴黎向德布西邀作,經過死纏爛打之後,終於爭取到三齣新作的合約,都是德布西挑自己最愛美國文學家愛倫波的小說為題材。德布西拿了一大筆訂金,送客時還交代:「別忘了我是個懶惰的作曲家,有時需要好幾個禮拜才能決定一個適當的和弦。要記得,是你堅持要簽約的,你很可能什麼都拿不到。」每年經理都來拜訪德布西,得到的答案都是「真高興見到你,尤其知道你不會詢問我三部歌劇的進度。」終其一生,大都會歌劇院從未收到這幾齣歌劇的任何一顆音符,當然,德布西也沒把那筆錢吐回去。
Pokey的心得:收錢辦事,不管是黑道白道作曲道,都是做人做事應有的基本道理,德布西收了錢卻沒交出作品已發生好幾個案例,請大家不要和他做生意。
九、既生德布西,何生拉威爾
德布西是個充滿矛盾的人,儘管嚷嚷不在乎任何人的想法,卻又深怕自己會寫出任一小節「平凡」或「通俗」的音符,搞得自己神經衰弱。這不僅拖累他的創作速度,更對他的人際關係產生嚴重影響,再加上感情醜聞事件,德布西的社交圈越來越小,越來越過著隱居的生活。但既然是名人,免不了還是得應酬,最崇拜他的普魯斯特,甚至在名著《追憶似水年華》以德布西為本設定其中人物,可是他完全不給他好臉色看。對於音樂圈同行更是沒一個看上眼,他曾多年陸續擔任報章雜誌的樂評人,在他筆下的德國音樂,從貝多芬以降沒啥好貨色,就連法國作曲家也全被他批過一輪,自視甚高的德布西總是冷眼旁觀整個時代的改變。
最有意思的是德布西與拉威爾兩人之間的瑜亮情結。拉威爾比德布西小十三歲,早在1902年學生時代便以《水之嬉戲》成名,有人指稱頗有抄襲德布西的意味,但拉威爾相當在意,立刻舉證反擊。1904年更公開指控德布西鋼琴曲集《版畫》(Estampes)第二首「格拉那達之夜」(La soirée dans Grenade)和他借給德布西的《哈巴奈拉》舞曲有「令人不安」的相似處。隨著拉威爾的知名度越高,法國音樂圈就越熱鬧,兩派支持人馬互相叫陣對罵,搞得兩人根本作不成朋友。羅曼羅蘭認為兩人會交惡的主要原因是在於德布西心胸狹隘,「據我所知,他對拉威爾的音樂(或成就)有強烈的反感;反之,拉威爾提到他,盡是畢恭畢敬。」
Pokey的心得:兩人雖然都被統稱「印象樂派」,但音樂風格卻是天差地遠,若用印象派畫家來解釋兩者之不同,德布西就是畫睡蓮的莫內,而拉威爾像極了點描派的秀拉(Georges-Pierre Seurat)。
十、死不逢時最惆悵
時序走到二十世紀,德布西儼然成為新世代的領導人物,崇拜他的粉絲學著他的穿著打扮,但某次接受訪問時,他激動地表示:「沒有所謂的德布西學派,我沒有弟子,我就只有我!」他愛貓勝過愛人,寧可選擇當隱士。晚年激起他創作興趣的兩個代表作,一是1911年發表的神蹟劇《聖賽巴斯坦的殉教》(Le martyre de Saint Sébastien),二是1913年完成的芭蕾舞劇《遊戲》(Jeux)。1914年第一次世界大戰爆發,包括拉威爾、薩提等許多法國作曲家都志願從軍,此時德布西已五十二歲又病痛纏身,自詡為「法蘭西作曲家」的他,能為國家效力只剩下寫些愛國音樂,像是悲傷的《英雄搖籃曲》(Berceuse héroïque)和急就章的《法國頌》(Ode à la France)。
大戰打了四年,法國戰敗的氣氛日益瀰漫,1918年3月25日,當德軍轟炸巴黎之際,德布西因直腸癌病情加重而逝世,享年五十六歲。當時只有幾位音樂家從前線休假回來參加他的告別式,所有媒體焦點仍在報導戰事,直到兩個月後,巴黎的報刊才有兩三篇短短關於德布西的逝世與評論。不過德布西死後聲譽愈隆,如今蓋棺論定,不僅名列法國最偉大的作曲家之一,影響力更足以譽為「現代音樂之父」。他摧毀了十九世紀音樂的形式與調性,引領二十世紀音樂的多元發展,比起華格納更具革命性,只可惜,德布西是先知,而非領袖。
Pokey的心得:德布西的影響力不只有在嚴肅音樂的創作上,乃延伸至爵士樂與流行樂。身為音樂先知,德布西走得寂寞,納那卻是他「避俗」的個性使然。
Pokey的總心得:一百年後的我們,耳朵已經習慣包括根本是噪音的各類型音樂。有些人總是覺得無法掌握德布西音樂的脈絡條理,但欣賞他的作品,真的不需要太多大道理,他給我們的是一種感覺的印象,關於「海」的印象、或關於「月光」的印象、或關於「夜晚」的印象,只要抓住這種印象隨之流轉就能徜徉自得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