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今年中秋到底能不能回來過節?」
「你要是趕不回來,我就回我媽那過節,阿敏她們今年說要烤肉,哥哥和嫂嫂也都會回去。」
「媽說今年的月亮……」
妻的聲音在他耳中逐漸飄散,他隨口應付,注意力卻被螢幕的定格畫面給移轉了。
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
文案字樣在螢光之下閃爍著,似乎在嘲弄他。他拿下眼鏡用手指揉捏著鼻樑。
好累。
派來上海三年了,他錯過的又何止一個中秋?
「……還有啊,我今天整理儲藏室,翻出一瓶又髒又舊的紅酒,你還要不要留著?不要我扔了喔?」
「紅酒?什麼紅酒?」他的注意力忽然被拉回來。
「紅酒不就是紅酒?有差嗎?」
「當然有差。哪間酒莊的?」
「我哪知道?酒標上的字都糊了,反正不像什麼高檔的貨色。」
他沉默了一會。
「先留著吧,我回去再說。」
「對了……」她欲言又止。
「怎麼了?」即使三年來聚少離多,他依然清楚妻的每一個心情轉折與變化。
「我們……算了,沒事。」
「妳想說什麼?下次再說好不好?我在忙。」
「沒什麼,就這樣吧。晚安。」
他掛了電話,站起來伸懶腰,隨意做了幾個轉體。夜還很長,工作還很多。
窗外的風景被緊鄰的摩天高樓擋住,除了大樓本身的燈光,什麼都看不見。
沒有夜景,更沒有月亮。
他坐回位子上,螢幕的畫面依舊定格——
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。
中秋節當天從機場搭車回台北的路上,他一直想著那瓶紅酒。
品味紅酒,是他出社會以後才開始的嗜好。家裡為什麼會有一瓶隨意儲放,沒放在酒櫃裡的神祕紅酒?他百思不得其解。
當他在路邊看到一個穿著軍服的阿兵哥,忽然想起——那是二十多年前,他考上大學要上成功嶺,老爸買的廉價紅酒!
老爸喝了一輩子的高粱,哪懂紅酒?但是「孩子考上大學,就像考上狀元一樣,買瓶紅酒留念,像是古人說的”狀元紅”!」老爺子當年是這樣說的。
他忍不住笑了。老人家書讀得不多,卻偏偏喜歡引經據典,讓人發噱。年輕的時候他老是嘲笑老爺子,覺得很丟臉。不過如今……
如今人已不在了,酒倒還留著。
中秋夜了。透過車窗可以看到又大又圓的月亮,逼問般直壓向他的心頭。
好亮。
當年上成功嶺是他生平第一次離家遠行。中秋在營區度過,也是頭一回沒跟父母一起過節。未賦新詞強說愁的年紀,他在家書裡故做豪邁地強調「明月幾時有,把酒問青天」。老爸卻看穿兒子的偽裝,在信裡回了一句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,讓他讀信的時候忍不住哭了。
因為別離,所以格外渴望重聚。
那年的月亮,就像今年一樣,亮得逼人。
逼人落淚。
到家已經很晚了。中秋只剩幾個小時。妻既然回台南娘家,勢必今晚趕不回來了。
鐵門沒有反鎖,還是這麼糊塗,他喃喃叨唸著。
進門放下行李,卻注意到客廳的立燈正亮著微光。
有人?
餐桌上,紗網罩著沒動過的飯菜,餐具也是兩人份。
他笑了,喃喃。「原來她專程等我。」
房裡窗簾沒有拉上,落地窗透入大片的月光。
他躡手躡腳地靠近床邊,俯身在她額上輕輕一吻。
她睜眼,微笑。月光下她的眼眸如水,彷彿在發亮。
「你回來了。」
他在床邊坐下,瞥見床頭櫃上立著那瓶紅酒和兩個酒杯。
他笑了,彷彿聽到老爸說著:「但願人長久,千里共嬋娟」。
「好老的詞啊……」他把妻緊緊抱入懷中的時候,忍不住這樣呢喃著。
「你說什麼?」
「沒事。我們……生個寶寶好不好?」他把自己深深埋入她的懷中,呼吸著熟悉又陌生的香氣,聲音顯得有些模糊。
她的身體忽然僵硬了。是驚訝,也是錯愕,更是不敢置信的狂喜。
「可是……」
「我不回去了。再也不走了。」
月光映照著擁抱的人兒。
而那瓶酒似乎正安靜地看著,像是被歲月沈澱過的長者,默默送上祝福。